一大碗鸡翅

有时候诈尸也挺有趣的

亏欠


*写了点03年左右,高启强身份刚完成二级跳然后和安欣互相试探来试探去的强欣小故事,总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情感涌现像一场春天的急雨。

  

  —

  要下雨了。天阴沉沉的。


  安欣把车开出警局大门,右拐,笔直的马路上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他加了点油门追上去。


  “老高,”安欣调下车窗,对外头的人说,“等会儿有雨,这路上车难打,载你一程。”


  高启强正在抽烟。眯着眼睛看清了人,也没多客气,迅速把烟踩灭了,打开副驾驶门钻了进来,面上笑着:“那麻烦安警官了啊!…….上次坐你的车还是两年,三年前了吧?”他摇下窗户,偏过头把最后一点烟味带向窗外。


  “三年前。”安欣答道。“安全带系一下,你现在住哪儿?”


  “没变。旧厂街走到头左转下坡,大概二十米那边有个铁大门,里头是家属大院,我家就住顶楼嘛,506。你之前还去我家吃过饭呢,你还记得吗?”


  安欣噢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还住那儿?你不都已经升到白金瀚经理了,怎么,身价还没变?”语气似笑非笑,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高启强转脸看他,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噢,是不准备在那边久住了。我和小盛之前在金庭小区买了一套电梯房,二百来平,有个大阳台。现在装完修正散味儿呢,估计啊,还要等上一两个月才能住人。到时候我请安警官去新房子吃饭啊!”


  金庭,时下建工集团旗下最贵、最新的楼盘。高启强鱼跃龙门,仅仅在两年内就够到了京海老百姓最向往的目的地,而安欣知道,这只是高启强平步青云的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台阶而已。


  安欣:“我去做什么?我一个警察,跟高老板又没什么关系,不合适。”


  高启强伸手想去拍拍安欣的肩膀表示亲昵,“我当然拿你当朋友咯。”手还在半空,安欣突然踩了急刹。高启强顺势往前扑了一下,掌心摁空了,撑在空调扇叶上。


  “不好意思喔,没注意信号灯。”安欣幽幽道:“我们还是要遵纪、守法,不闯红灯。”


  高启强只好把手收回来,甩了甩,尴尬地假装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讪讪笑了,“是,是。”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只好闭嘴。


  两个人沉默着数红灯秒数。黄豆大的雨滴落下来,砸在车前窗上,预示着暴雨即将来临。空气湿得像要结出水。


  “当高老板的朋友可不容易。”安欣捡起之前的话头。红灯转绿,他缓缓加速,车轮跑起来,车窗上的水滴斜着向后飞出去。“今天来我们警局的都是高老板的朋友吧?还有那个跟你关系最好的…是叫唐小虎?进来了七个人,结果只有高老板一个人出来了,其余人全部十至十五天拘留。”他终于肯偏过眼看高启强一眼,快速地、不留痕迹地又扭了回去,“寻衅滋事。”


  高启强仿佛听不到安欣的话里有话、夹枪带棍,赶紧接过话:“那是我手底下的人不安分、缺管教。下次保准不会再这样….不过安欣,你怎么把你和他们比?你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大家不都一样,眼睛鼻子嘴,脑袋胳膊腿。当你手下那些人是少了什么东西么?”安欣仿佛被逗笑了,气氛一下变得灵活起来。


  高启强也跟着笑:“那倒不是。只是我知道,一个人交往的关系可以很多,但朋友其实是不多的。安欣,不管你怎么想我….”他顿了顿,好像有一万句话郁结在心口,难以启齿、难以表露,只好变成一声叹息:“….我是真拿你当朋友。”


  “我知道。”安欣说,“我们警察也是每一位京海市民的朋友。”他刻意错开这个话题,于是高启强的话只能像一拳挨在棉花上,连一声闷响也发不出来。


  安欣的车平稳驶入旧厂街,熟悉的景致在眼前划过。正值下班高峰,道路又窄得像肠道,两车交会都怕别着后视镜,再加上行人和摩托车到处乱窜,也就是安欣脾气好,不按喇叭,只是跟着前面的车屁股走,堪称龟速前进。高启强怕安欣等得太久,有些不好意思:“你把我放下吧,我自己走回去,也挺近的。”


  “开都开进来了,这里也不好调头。”安欣说。

高启强只能说好。


  开了约莫有十分钟,终于顺利前行百来米,安欣打了右转向,见缝插针般从结成一股绳的车流里行驶出去,拐进了高启强住着的家属院。天暗下来,周围是一股浓浓的蓝色。雨仍旧是三两点地落,仿佛在为之后的倾盆蓄势。


  车停稳,高启强推开门,绕到安欣的车窗前,“谢谢啦,安欣,我欠你一个人情。等下次有空,我请你吃饭!”他微微弓下身子,伸手挡在额前,说得很诚恳。


  还没等他转身,安欣便回答道:“现在就可以。”


  高启强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安欣没管他,自己在坪里找了个空位停了进去。下车,落锁,在愈暗的蓝色之间走出来,雨点啪嗒啪嗒,落在他的肩头、高启强的肩头。他瘦得如同蓝海里的一根桅杆。


  “不是你说要请我吃饭吗?今天行不行?”他走近,“别淋了,进去再说。”


  高启强的表情迅速从有一点惊讶转换成欣喜,又在欣喜的同时展露出丝丝难为情,他转过头去,没叫安欣瞧见:“当然…当然,但是小盛这几天在外地出差,我这几天忙,家里什么也没有,不然早就叫你上楼吃顿便饭了,我还以为安警官你不会…”他为安欣那突如其来的亲和感到愉悦、困惑,但仍旧快步跑到前头领路。


  “不会什么?”安欣问。


  “没什么。”高启强展开手臂,他的手掌终于热烘烘地落在实处,揽了揽安欣的肩头,“你想吃什么?我家应该还有面条、青菜、几个鸡蛋。简单吃碗面没问题,如果还想吃别的,我可以打电话给街上那家做家常小炒的牛老板,他家做得很不错,跟我关系也很好,二十分钟就送来了。我家里还有几罐啤酒和我朋友送我的红酒——你知道的,我也不太懂那些,小盛说挺贵的,我就留着了,还没来得及喝。”像开了闸口,高启强滔滔不绝,恨不得把刚才憋了一路的话都讲完。


  楼道里的灯年久失修,基本不亮,高启强就在这种幽微的光里潜入了自己的领地,轻松、自在、如鱼得水。他指挥着安欣,这里有道坎,那里有条阶:“小心,这里有点黑。前面有根电线在地上。之前拉着说给外头安个摄像头,最后也没安成…光留了根线!这儿有个坑,别绊着,这是之前三楼他们家结婚的那对夫妻,男的打女的,疯了一样拿自行车往下扔,然后,砰——!”高启强绘声绘色,仿佛那对夫妻人就在眼前,他停下,安欣撞上他的肩膀。高启强一指地上浅浅的一个凹坑,又开腔,“女的没事,地皮被铲起来一块儿,下手真他妈的狠。你说这人打老婆算什么本事?”语气甚至有些忿忿,仿佛浑然不知自己的手下在两个小时前才铲掉别人的一块头皮。


  听安欣嗯了一声,高启强就继续走。跟着楼梯转了几圈上到五楼,高启强掏钥匙打开最外面那扇刷了绿漆的铁门,安欣走进去。天完全暗了。


  水泥围栏上摆了几盆月季,有点蔫,看着估计疏于打理,安欣推测高启强应该有段时间没回来住了。


  开门,开灯。高启强说,“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


  安欣进屋后环视了一圈,陈设和记忆里基本没变:进门是一张盖了绿碎花蕾丝边桌布的方桌,布上又盖了层玻璃防油,玻璃底下夹了两张发票;左手边是鞋架和电视机柜,但上边没有摆电视,估计自从00年因为电视打架进局子里之后高家就不看电视了;右手应该是不久前买的展柜,也是屋子里最新的一样东西,玻璃透如无物,里面摆了几瓶红酒、一个玉做的如意、一尊佛像。回南天的屋里潮湿,但高启强收拾的很干净,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油烟混合着木地板和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总而言之,是一股安欣印象之中“家”的味道。


  等回过神,高启强已经进了厨房。他先是打开了冰箱搜了一番,找出了三个鸡蛋、两根小葱,然后蹲下在橱柜里拿出包还没有开封的挂面和一把几天前高启盛离开时没来得及收拾的、软掉的菜苔。他举起手向安欣展示了一下,“家里只有这些了,不然我再出去买点?”


  安欣抽开椅子坐下,说,“随便弄点吧,我都可以。”


  高启强就自顾自嘟囔,“怎么就随便弄,吃饭可不是小事。”他套上袖套、围裙,俨然一副大厨装扮,开火烧水,用盐、生抽、醋、麻油简单调了个底味,葱洗干净,细细地切末,匀进两个白瓷碗里,然后拿出一个大红的胖罐子,挖出两勺白花花的猪油,只听铁勺叮叮在碗外缘敲几声,半凝固的猪油便迟缓坠落。水开了,高启强先舀水将碗里内容冲开,一股质朴的油香混合着葱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荡漾,然后下挂面、搅匀,在旁边另起油锅煎蛋。蛋液接触平底锅爆巷的兹啦声是冲锋的号角,高启强娴熟地在两个灶之间轮换,用了不到十几分钟就将面条变戏法似的呈出来。


  他刚想叫安欣吃饭,却发现安欣抱着手臂在椅子上睡着了。那是一种极倦的人才会展现的睡姿——背部和大腿几乎是呈现一个直角,脑袋微微歪向旁边,一点一点的,还未睡熟,神思已远。但他睡得并不算安稳。眼下有两抹青色,不知道是多少个大夜熬出来的;嘴唇薄、下撇、总是紧抿,恐怕在梦里也不会错说什么秘密;下颌的胡子冒茬了没空剃,浅浅的覆了一层。憔悴、疏离。高启强默默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安欣的喉结上下一滚,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动了,高启强这时候才发话:“安欣,吃饭了。”


  “我睡了多久?”安欣一睁眼看见高启强的碗都端过来了,有些尴尬,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梁,抬手腕看表。


  “几分钟吧。”高启强将清水面推到安欣眼前,“我刚做好,你正好就醒了。尝尝看咸淡够吗?我先说,这个肯定没老徐家的猪脚面做得好、做得香,家里只有这些材料,别嫌弃。”


  安欣拿好筷子,往碗里一瞧:白色的挂面、金黄的煎蛋、翠绿的小葱和掐得只剩嫩尖的菜苔,旁边还淋了一小勺红色辣油。筷子一戳,蛋黄还微微淌心。安欣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肠胃饿得快造反,几乎没怎么嚼,就咽进去半碗。


  高启强在对面乐呵呵看着,自己吃得倒是精细,筷子挑面,眼神却不在面上,而在安欣那里,他欣赏着安欣的面庞融进热汤面香气的云雾间,仿佛如此便可餍足。


  把面上卧的煎蛋吃干净后,安欣终于舍得抬起头,和高启强对视一眼。


  就那一眼。后者仿佛接了什么预示,拿筷子的手僵了僵,仍然是那副滴水不漏的和善表情,问:“怎么样?这面。给点评价。”


  “挺好吃。”安欣回答。他又埋下头,吃面的速度慢了一些,筷子在汤里戳了戳,才问道:“老高,耀辉集团,你是知道的哦。”


  “怎么不知道?”


  话题终于落下,像一把明晃晃照着脸颊的铡刀。高启强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慢慢地坠落、慢慢地被人攥紧。他感到自己有些可笑。低头,终于吃了一大口面,把嘴塞得满满的:“我们建工集团的死对头嘛,老跟我们抢工程干。”


  “那他们那个老总黎耀明,你也知道的。”


  “老黎啊,知道。前两个星期我们还在紫荆花酒店吃饭呢….不过我跟他不是很熟,怎么,安警官想跟我打听他?”高启强抽了一张纸,抹抹嘴,两个手肘很放松地搭在桌面上,但呈现出的是一种抵御的姿态。


  安欣说,“他的秘书前两天失踪了。带着耀辉集团的机密文件。”


  高启强笑了笑说,“我又不认识他的秘书,哪位啊?”


  安欣从夹克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是监控摄像拍的照片。中间是一辆宝马车,旁边有个男人,面目比较模糊。高启强接过来上下扫了眼,装作思考了两秒,说,“没印象,不知道。”

“他在最后出现的时间是两天前,在民安路,离你的白金瀚只有两条街。”


  高启强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安大警官,隔了两条街的事也归我们白金瀚管啊?”他把纸仔细沿着痕迹折好,放在安欣的手边,用手指点了点。“我很忙的,没空管什么秘书还是会计。而且找人不是你们公案局办的事吗?我算什么,编外人员?”


  安欣再抬头看时,对面已经换了一个气场:眉头轻轻蹙起,仿佛微愠,细看时又无了。嘴角似笑,但并不显得高兴,甚至露出些讥讽的神色来,他现下直接对视进安欣的眼睛,沉沉道,“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安欣说,“其实也….不完全是。来都来了,想着和你叙叙旧,顺便蹭点饭吃。这吃面的时候忽然想起耀辉集团来了,就问了两嘴,老高,你不介意我问这两句吧。”


  “怎么会。面对您安警官,我肯定知无不言,”高启强很微妙地停顿,“….言无不尽。”然后接着把碗里剩的面条扒拉进嘴里,仿佛等着安欣发话。


  早上抹的发胶到了夜里已经很难管用,高启强的头发本就是自来卷,顽强地从脑后蓬曲起来,落在耳畔、额头,只能被他用手一遍又一遍地往后捋。安欣看得出来,高启强此时的心已经有些躁了。


  两个人讲到这里,又都不说话了。


  安欣安静吃到最后,刚想开口再问,筷子往底下一戳,汤上又浮出层油黄的颜色。他有些疑惑,往碗底拨去——剩的小半碗面底,竟还藏着一个水煮蛋,圆润、饱满、莹莹亮泽,仿佛等待着被人发现,然后变身为最简单、可口的惊喜。这是对吃完面的嘉奖。安欣诧异,把水煮蛋夹起来,“这….?”


  “冰箱本来就有三个蛋。”高启强说,“煮的时候觉得剩下一个也没用,就直接卧在汤里了。”他看着安欣,表情再平常不过,瞄了一眼蛋,好像全然不关他的事一样。


  安欣哑口无言。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他的质问、他的猜疑仿佛都被这个还流着一点糖心的蛋塞了回去,一口一口吞进肚子里,被胃消化得无影无踪。汤冷了,表面结了一层薄油花,安欣垂下眼睛,叹了一口气。沉默又占据上峰。


  窗外的风呜呜呼啸,雨却还未下至尽兴,不论屋里还是屋外,气氛都阴阴地压下来。

  

  安欣又看了眼表,七点二十八。他站起来说,“那我不打扰了…老高。”说完拉开椅子,准备往门外走。


  高启强在围裙上擦擦手,准备起身给安欣开门,腰往前倾的时候在桌沿上磕了一下,不知是磕了什么地方,钻心的疼痛让他闷哼了一声,前面的安欣闻声跑过来,见高启强要往一旁倒栽下去,下意识抬手接住高启强的手臂把他往怀里捞,而后者痛得眼冒金星,捂着自己肋下直喘粗气。

“怎么了?”安欣支起高启强的一只手臂放在肩膀,让他能借力倚靠在自己身上。


  “没什么……”高启强咬了咬牙撑过这一会儿,说,“之前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刚被打完的时候没这么痛的,进了警察局就忘了。没事的安欣,我缓一缓,自己去床上躺着就行,你别管我,快回去吧,要下大雨了。”他皱着眉头眯着眼,像安欣摆摆手,想证明自己没什么大问题,直起身体的时候又痛得抽气。


  安欣怎么可能在此时离开。他撑起高启强,说:“先躺到床上去再讲…!”


  高启强拗不过,只能跟着安欣走。去往小二层的台阶很窄,两个男人并排走只能紧紧地挨在一块儿——事实也是如此,高启强在持续的疼痛里感受到安欣的身体,是一种很结实的瘦,谁都知道这样薄薄的一层皮肤肌肉下藏着硬到难嚼的骨头。高启强微微偏过头,安欣的耳垂近在咫尺,他蓦然闻见一股清苦的药味,原来只有离得这么——这么近的时候才嗅得到。他深深吸气。


  小二层的层高太低,安欣撞了一下脑袋。“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启强的脑袋也立刻撞了脑袋,“咚”。安欣摸了摸自己的头,也顺道摸了摸高启强的。自言自语道,“又忘了,你家这…..太低了。”高启强没搭话,觉得甚至有一点可爱。他其实笑了,没让安欣瞧见。


  两个人只好像虾米一样勾着腰。往床边走了两步,高启强其实已经缓好了大半,小心翼翼坐在了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一张盖了床单的弹簧垫,坐下去的时候里头生锈的零件嘎吱作响,百般呻吟,听着比高启强还痛。床上仍然盖着老式的花被套,枕头上是牡丹花的枕巾,床侧有一本翻到边角皱起的《孙子兵法》。


  高启强仰卧下去,蹬掉鞋子。


  “衣服撩起来我看看。”安欣说。


  “什么?”高启强有点惊悚,瞪大了一点眼睛。

安欣见状懒得跟他说废话,伸手就去扯高启强扎在裤腰里的衬衫,“我就看看严不严重!”


  高启强望着安欣。安欣也望着高启强,神色是正义的、坚决的、不容置疑的。在这种神色之下,高启强的即将说出口的拒绝也会变成一种扭捏作态,于是他思考了两秒,然后在安欣的注视下撩开了自己昂贵的西装外套、丝质衬衣,像动物展现自己最脆弱的腹部那样,把自己的伤口一点点主动露出来给安欣看。


  两个拳头大的肋下淤青,中间泛紫色的地方渗了血点,也不算太严重,休息两天就能好。安欣说,“家里有药吗?”


  高启强回答,“有…..楼底下那个电视柜里,第二个抽屉,你打开,里头有个药箱。”


  听完,安欣就顺着楼梯下去找药了,高启强听见下面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然后是收拾碗筷的声音,安欣走进厨房的声音、开水的声音。洗完碗,楼下问,“碗放哪儿?”


  高启强望着低低的天花板,说:“放台子上就行,你不用管。”


  安欣拿着云南白药上来,有意低了头,没听见那声“咚”。他看着高启强问,“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高启强抿起嘴角,昏黄的灯光间他那一点羞赧被很好地隐藏,说,“我不知道。”


  安欣没管他,蹲下来,伸着脖子,叫高启强把衬衣再撩上去一点,“小心,慢点,别碰着了。”


  “唷,安欣,屈尊来当我的陪护了。”高启强轻佻地调侃。


  “少贫了。”安欣撩起眼皮淡淡看他一眼,“高启强,我又不欠你的。”他刚洗过碗的、微凉的手指摁在高启强裸露的肌肤上,把人挠一个激灵。


  高启强闭上嘴。他的眼神刚好眼神到安欣细瘦脖颈和旧夹克的空档里头去,发现之前那股清苦的药味来自于安欣后颈的膏药贴,褐黄色的,黏着皮肤,边缘翘起一个小角。只要安欣凑近的时候,那股味道就会萦绕鼻尖。


  安欣摁下喷雾,那股似有若无的膏药味被冲散,高启强想凑近再闻,怎么样也闻不见了。


  “痛吗?”安欣喷完药,往伤口处轻轻吹了一口气,转过头。褐黄色的膏药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欣的面孔。他的表情沉稳而平和,眼角微微耷下,一秒,两秒,三秒,高启强没有办法挪开自己的目光,任谁都要感受到那种过量的、诡异的暧昧和旖旎。


  高启强缓缓吐出一口气:“….安欣。”


  咚。


  这是安欣忽然站起来,脑袋又一次撞在低矮天花板的声音。


  咚。咚。咚。


  这是高启强终于拔开目光后,来自胸腔而再难启齿的、沉痛的心跳声。


  高启强撑起上半身靠着墙,试图用躯体的疼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从裤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夹在手指间,“我能抽烟吗?”笑了,却有种难形容的凄苦。他知道,安欣不欠他的,但他欠安欣的太多。


  “随便。”安欣站在床边,没有动。他瘦而长的身体裁剪一部分光线,影子笼罩住高启强的身体。


  安欣微微低头,脑袋顶着天花板,神情晦涩,分不明晰。高启强看着他,从未有一刻觉得安欣是如此顶天立地,不可撼动的遥远。他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恐惧的愧意,希望安欣即刻消失在他的眼前,又希望这一刻能够延长,再延长。这竟然是高启强此时能想到的全部的奢求。


  点着烟,高启强放在嘴边吸了一口,手搭在床边。烟雾缭绕里,安欣瞧见高启强的眼眶里有东西闪过,迅速结下,划过脸颊。那仿佛是春日里的一粒苦雨,还未流尽便已干涸,仔细看时早已消失不见。


  雷声隆隆。窗外的雨终于倾盆而下。暴雨敲窗,高启强的几盆月季被风吹倒,花盆碎裂。


  高启强说,“安警官,安欣。”说完,他的颌角紧紧绷起,像在做什么艰难抉择。“我还有句话想说。你过来一下。我这样不太方便。”


  安欣本想拒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蹲下,凑近。高启强笑了笑,还没等安欣问话,就伸手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前提。安欣猝不及防又怕按着他的伤处,只能手掌撑住床垫,床垫痛苦地发出吱呀一声怪叫——高启强就在这锈迹斑斑的怪叫声里、在这沉闷的春雷声里、呼啸的暴雨里咬住安欣的嘴唇。


  这是一个毫无温情可言的亲吻。因为惯性,他们的鼻子几乎装在一块儿,牙齿和牙齿磕碰,嘴唇被咬破、吸吮出血迹。高启强嘴里的烟味很浓,嘴唇分开时,像是故意在安欣的上唇撩拨了一下。安欣抬起头,恶狠狠的,“高启强……!”


  “蓝湾码头,16号仓库,别问为什么。”高启强像个亡命徒般沉沉冷笑,把烟衔在嘴里抽了最后一口,掸灰,用手指掐灭,“可能会找到你想要的东西。”而后又说,“别太善良了,安欣。”


  安欣愣了一下。


  高启强甚至展露了些许无辜,“我这样算不算配合你啊。”


  安欣咽了口唾沫。烟味的,血味的,高启强。他感到眩晕,潮湿让他的关节产生变态一般的疼痛。他说,“好。”


  他转过身,仍旧低着脑袋,背部的膏药早就失去效用,安欣的身体此时像台咯啦作响的机器,大脑努力消磨着刚才亲吻时双方嘴唇轻轻颤抖的错觉。


  “要不要伞,外面很大雨喔。”高启强说。


  安欣不想回答,也没有回答。他跳下台阶,路过碎花布方桌,开门,关门,雨浇了他一身。他给陆寒打电话,信号断续,无人接听,安欣抹着脸,看着地上碎了一盆又一盆在春雨里死去的月季花。


  高启强又燃起一根烟。


  那就欠着吧。他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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